文字的价值，写作的焦虑

我在2021年初加入了写作社区Matters。那里虽然用户不多，但是交流氛围很好，让我结交了不少有才华的网友，fide便是其中一位。这篇原本是给她的读书札记《我的奋斗：What is great about Karl Ove?》所写的一条评论（下文中的「你」就是指fide），可是没想到越写越长，涉及的内容也超出了原本的想法。最后我将其作为一篇文章单独发表出来。以下是正文：

我读了这篇和伯格曼那一篇，暂时还是没有打消对这套书文学价值的怀疑。你所说的作者的诚实，让我联想到当初读卢梭《忏悔录》时的感受，当卢梭长篇累牍地描写自己生活中肮脏、不光彩的一面，乍看上去确实显露出一种不加遮掩、无所顾忌的诚实感。然而，这其中是不是也暗藏着一种如同露阴癖一般的故作姿态呢？艺术不能只靠诚实。这种「讨恨」与「讨好」，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？

关于什么是文学，我的观点比较保守：讲究形式与技巧、有艺术美感才算文学。就拿普鲁斯特来说，同样是自传性质的写作，为什么没有人质疑《追忆似水年华》是不是文学？因为普鲁斯特的文字是精心雕琢的，阅读的过程是审美的过程（所以像你所说的，没办法快速浏览）。《追忆似水年华》我只读过前两卷的中文版，体会不够深入。我到法国后认识了一个非常喜欢普鲁斯特的退休教师，她告诉我普鲁斯特的长句代表了法语的美。同样的，蒙田随笔也是不厌其烦的自我剖析，却不会有人质疑其文学性，因为蒙田随笔中的博学、睿智、典雅就是文学的典范。

反过来说，难道只有文学才值得被书写吗？我曾经纠结过，鲁迅杂文算不算文学？李敖的时评算不算文学？再提一个对自己残酷一点的问题，我写的那些博客文章，算文学吗？按我的标准，大概不算。即便如此，我相信这些文字依然被读者需要，依然有写出来的价值。

提到文字的价值，这是个让我纠结很久的问题，容我稍微绕一下圈子，从自己的经历讲起。

我在网上发表了几十万字，作为业余创作者算的上比较勤快吧。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，我都被写作的焦虑所困扰，怀疑自己的创作有没有意义。我的那些文章，算得上是文学创作吗？我一个普通人，写自己的经历和观点对其他人有什么意义？像你说的，why don't you fucking lock that in your own drawer？

每一个爱读书的人，自己动笔时都会遇到一个严重的问题：眼高手低。我爱读《红楼梦》和俄国古典小说，当我自己开始写小说时，你可以想象一下我给自己设了多高的障碍，写出来的东西又自觉有多不堪。如果我写的不够好，依然值得写出来吗？

而且艺术是残酷的。假如我是一个厨师，哪怕是个三流厨师，依然有存在的意义。因为：

全世界这么多张嘴都要吃饭，没可能餐餐都要大厨来煮。你是要天天跑去别家店排队，还是在我这里方便实惠吃到饱？

可艺术就不同了。在数字时代，艺术品的复制与发行成本极低，书籍、影视、音乐的价格几乎不受内容质量影响。于是乎，花同样的价钱，读者为什么不去读阿西莫夫、《海伯利安》、《三体》却要读什么不知名的三流科幻小说？差不多的影碟价格和电影票价，为什么不去看伯格曼、小津安二郎、《星球大战》、《复仇者联盟》却要看既不经典又不流行的小众影片？世上的作品已经多到几辈子看不完了，如果没有艺术上的突破，创作又有什么意义？（你在《Matters上的文章是什么：蒙娜丽莎还是菠萝包？》这篇文章里提到同样的观点，写得非常清楚，我就不赘述了。）

菠萝包那篇最后的结论是，把文字当成对话，「只在此時此地此刻有效」「說出口就消失了，是bubble」。恕我直言，这有点逃避的意味。好像是说，我知道我写的东西没那么有价值，所以你们也不要太较真。我也有过一模一样的态度，以此为一种消极的防御，包含的意思不外乎是：我已经把自己放到很低很低了，不管是自我还是他人，就不要来审核我了。

可是，写作是费心费力的事，哪怕是发在网上的，哪怕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作，总归也要耗心血。我无法说出「我就是自娱自乐，闹着玩儿的，别当真」，这样的话安慰不了我。

经过长时间的思考，我终于得出了一个积极的结论：我的写作是有意义的！

写作给我带来快乐和成就感

我读了一些关于认知行为疗法和正念的心理学书籍，其中一个观点让我受益匪浅：不用考虑「价值」这种抽象的东西，人生依然可以过得很好。不作对错好坏的论断，关注当下，感受生活中的快乐。写作的价值是什么？文学的价值是什么？人生的价值又是什么？这些哲学问题谁能说清楚？如果我写作时感受到了快乐，有成就感，那就足够了啊！正如TVB电视剧里的老生常谈，「做人最重要就是开心」。活得开心，比什么都有意义。

我的参与促进了社区发展

天才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，需要成长的环境。唐朝几乎所有文人都写诗，所以才会产生李白杜甫。没错，我们写的不是经典。可是，我不写了，你不写了，他不写了，最后写作群体都不见了，真有才华的人也就被扼杀了。也许下一个文学天才正在成长、摸索，他（她）正需要一个可以自由发表创作的场所。我们普通人写下的每一篇文章、每一次评论点赞，都在为整个社区作出微小却坚实的贡献。

我的文章能够触动读者

经历过无数次的自我怀疑，现在我相信，我的文章能够触动读者，哪怕只是很小的一撮读者。读了那么多，写了这么久，对于文字质量总有些基本的评判能力，没必要一直妄自菲薄。哪怕只有一个读者也好，如果能把自己的想法传递出去，总比锁在抽屉里强，不是吗？就像我们两个网络上的陌生人，你的文章触发了我这么多想法，怎么能说没有意义呢？

我提出的这几点，不知道有没有足够的说服力。本来是关于My Struggle的一条评论，后面完全歪到不相关的东西上去了（也不算完全跑题吧？）。我暂时还是没有读那套书的想法（六本实在太长了），不过稍微了解到其中确实有能打动人的地方。突然一通长篇大论，希望不要给fide造成困扰。好了，就写到这里吧。